归去来兮 陌上花开
（一）
其实自己刚生出灵智的时候，迷迷糊糊便被人抱了去。抱在怀里，搂着我的腰，只听得一句:“这小狐狸真可爱！”然后被抱离故乡——其实也不算的故乡，只是第一处生活的地方而已，况且，之后我再未来过，也没有找过。
后来便被抱我来的女子养着了，彼时我还不知米虫这个词，只知道惬意的很，自己再不用出山林去找食物了。便安心的被养在顾府。
也不知过了几年，可能也没没几年吧，毕竟我也没长大多少，但是那养我的女子却老了，很快便亡了。
我什么也不懂，又被一位男子收养了，好像是养我的女子的儿子，叫什么六韬的。还记得他抱我走的那一天，揉了揉我的脑袋，眼里无悲无喜的。只对我说了一句:“这么多年，这小狐狸竟还没有长大多少，奇怪。”我懒得抬眼，闻言也没搭理，只窝在他怀里，一会儿便睡沉了。
（二）
随着时光流逝，我能记住很多事了，整天在顾府四处窜，好像过去几十年住的不是这里似的。
收养我的那位六韬好像现在成了家主，整天忙着处理族里事务也没有空管我，由着我去闹。
说实话，顾府的规模其实很大，景色也很好。也不知道他家是如何来的这么大一个家业。顾府花园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常待的，那处亭台楼阁，雕梁画栋，飞檐斗拱，请专人前来设计的，美不胜收。我最喜欢在那亭子里敞开肚皮睡觉，晒着太阳，皮毛都暖洋洋的。
可是安稳的日子总归不长，顾府被抄了家，家主被公主看中力保，倒也是活了下来，可阖家上下三百余人，尽数诛杀充奴。我趁乱混入官兵中，跳到六韬身上，众官兵持刀而向。“各位，不过是只小狐狸，不介意我带了去公主府吧？”
“顾大人，你现在可不是什么诸侯王了，被贬庶民，怎得，去做一个面首也带宠物？”
我不懂面首什么意思，可回答的那人却将此字咬的极重，便抬了头去看六韬。可他只是脸稍僵了一下，又温润如常的笑了，“大人说的是，可我若偏带呢？”说完又从身上摸下一条金链子，灿灿的，晃了我的眼。便塞进了那人的衣袖。那人笑开来，便允了。
再后来，就到了公主府上。
（三）
经过这一番波折，我也渐渐了解到六韬的身份。史书有载:顾迎，字六韬，燕王子。父死子继，位在候列。辖河阳南，百姓富庶和顺，为人所赞。后逢公主赐婚，不从，帝怒，削其爵，抄家乃从。我暗自感慨帝王的昏庸，又为得知六韬的身世而窃喜，虽然我也不知因何而喜。
我与六韬被安置在一间别院，每日也不能出去闹，便勤加修炼。大概是以前闲散时光太多，有太多积累，我竟在一年间修成人形，是个二八少女的样子。一身雪白皮毛成了狐裘，白白软软的裹住我的身体。
一边花树下看书的六韬听到动静，看过来后早已呆住，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:“你乃何人？”
我尚不适应人身，半天只吐出两个字:“六韬！”
他缓了半天，恍才反应过来我的身份:“你是那只小狐狸？”
我应了一声，自顾适应着人身，他震惊过后开始担心被人发现怎么办。我瞟了他一眼，隐去了身形。
我们九尾狐一族自有传承封于脑内，待化人形便开始觉醒，法力越强，可觉醒越多。
六韬看我不见了，大为惊奇，显然对此很感兴趣，待我现了身形，就抓着我兴奋起来。可我也不知凡人能否修炼此道，便想了想道:“我也不知道此道，你不若寻个道长带你入道？”
六韬大呼善哉，计划着去找道人，我如此得了空闲，变成小狐狸溜出公主府，化了人形。
（四）
可我是不识人世险恶的，且身无分文。不一会儿饥肠辘辘，想去吃饭却被人赶了出来，一身雪白皮毛沾了灰，显得甚是狼狈。我生气的想咬他们，可看他们险恶的嘴脸也实在倒尽了胃口，索性一口气跑去了城郊，去摘山上的野果充饥。
可天色已晚，我从城墙上跃下，正愁如何度过这护城河，却看见自城门阴影中走出一人。此人看着青衣布衫，仙风道骨，是个道人打扮。待近了，看清面貌才惊觉其出色——这大概是世间绝色了，我本以为六韬温文尔雅也是个俊俏男子，可眼前这人美的富有侵略性，但又仙风道骨，天人之姿。
宛如神祗。
我屏息等他靠近，他漫不经心的看过来。“这是谁家跑出来的小狐狸精啊！”弯腰将我抱起，“我看你身上并无血气，应是未害过人，妖气也如此浅薄，想必刚成精不久。小狐狸以后不要害人啊。”
我没理他，肚子正饿呢。
他又用手指戳我，我看有东西过来，下意识张口一咬，竟将他手指咬出血，被我喝掉。一股铁锈味漫开在嘴里，我苦着脸看他。却见他危险的眯了眯眼，正直勾勾的看着我，我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，正想逃走，却被他摁住:“小东西，喝了我的血，还想跑？”
我挣扎着，他 叹了一声，“也罢，你不若认我为师父，这几滴血便是赠你入门礼物吧。”说着在我眉心结了法印，登时我觉体内妖力翻滚，竟多出了一半的法力，原来他的血有如此精纯的力量，那这人修为不可测。
我想通此节，也不再挣扎，化了人形，对他讨价还价:“我是有主的，你放我回去道个别再跟你游走人间。”
他似是看出内心所想，嗤了一声:“不必，我还有事，一年后再来寻你。你不用想跑，你体内有我的力量，我能感应到。”
我也没想跑，反正没心没肺惯了，离开也没不舍，换一种生活挺好，便应了，又溜回了六韬那里。
（五）
过了月余，六韬好像待我与往常不一样了，时常盯着我发呆，感觉他不怀好意，我被看的毛骨悚然时转头看他，又见他看着依然温文尔雅，没什么问题。
可又几天后，六韬开始对我表露心意，我不明白六韬说的喜爱是何意义，但也按捺不住好奇想体会一下情爱，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。
初时六韬待我极好，百依百顺。可是这样过了几个月，我开始从他眼中看出了不确定，好似在犹豫什么。又过了几月，我终于明白他内心的想法——利用我。
公主当时对他有种求而不得的执念，在他进公主府见过公主后，被公主身上的特质吸引，渐渐产生了感情。可公主对他没了执念，就冷落了他，他不甘心，想着用我来刺激公主，他能感觉到公主其实还是有点在意他的。可随着时间过去，公主也没有发怒的迹象，让他开始不确定起来。
我想这公主大概脑子慢了好几拍，几个月才会过味儿来，找我们算账。
然后他们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，我却被赶出公主府，自生自灭。
（六）
其实并不是不心痛的，只有那种被人背叛的心寒，并无对六韬的不舍。心里憋闷，不知不觉走到城门口，这次城门打开了，护城河也过得去，可我只站在河边，泪无声的流了满脸。
然后哭累了，转身想上山，视线里就撞进了那个天人之姿的道长。我惊讶:“道长？”心中算了一下，原来距上次见面已过一年。
他不满的看了我一眼，“叫师父。”
我心中难受，不想与他计较，于是乖乖叫了一声。
他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，眼中甚至还带了三分戏谑，可偏偏没在话里显露出来:“凡尘事，你已断。今日便随我去修行吧。”
我点点头，再一抬眼却恍然换了一个世界——这是座钟灵毓秀的山，仙气环绕。我不禁疑惑地看了眼他。“此处是我的洞府，你以后在此修炼，道行不足不得下山”我哀怨的皱起了眉，这厮竟然限制我的自由。
我问:“那什么样的修为才叫够？”
他瞟了我一眼，也没回答。那意思大概是说让我自行领悟。我拂袖愤然上山，不就是修炼嘛，我认真起来我自己都怕。再说，山中无岁月，凡世百年后，又是一番天地，这尘世事了，修炼时正断了心中烦恼。
（七）
于是又是不知道多少年岁月过去流逝，我不停的修炼，总也算个法力高强的妖了。脑中传承也领悟的七七八八，性情也不知为何，没经多少波折的就那样由活泼沉淀下去，也喜静起来。我也终于从那道人，不对，我师父的山上下来。
师父还是往日模样，我却长大了不少，化成人形也有个二十五六了，据说成仙后容貌是不变的，我师父可能成了仙罢。
下了山，也无非是除恶妖，斗恶鬼，为人间肃清这些魑魅魍魉。一路上风餐露宿，我竟也没喊苦，这实在不像以前那个娇弱爱闹的我，受不了一点折腾。
其间的过程也算是历练吧，也总比我一味在山中修炼来的有趣的多，也交到了不少妖精朋友，甚至还有对我表露爱意的。我虽然是只狐狸精，可我只要想起六韬，就不愿意再去触碰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。有的妖精被拒就放弃了，可有的妖却锲而不舍，追着我不放。往往这种时候，师父总会瞪那妖一眼，将我护在身后，浑身的气势一经放出，那妖都会悻悻离去，也不再自讨没趣。
我通常对他感激一笑，他也不对我说什么，天生寡言少语，也只遇上高兴的时候才多说几句，也幸亏他不是个冷性子，高兴的时候也不少，不然可不得闷死。
师父还是个护短性子，每每遇上什么危险也都护着我不受伤。遇到什么恶人调戏我，也抢在我把人揍死前把人揍跑，免得我将人打死又惹一桩麻烦。
我对此也渐渐习惯，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，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。偶尔闲暇下来，他也会教我寻常女儿家的琴棋书画，并找人教导我女红，生活倒也安逸。
（八）
然后从骨子里渐渐形成了对他的依赖，一切听他的，什么也不用我操心，也从没思考过我与他到底是什么感情，倒更像是亲人，或者思考过，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的想，不小心心头旖念一起，觉得凡人间男耕女织，郎情妾意不过如此，可我不敢去幻想，总觉得是梦，一碰就碎了。
于是我们一路上仍是师徒，再正常不过的关系，无半分逾越。
我闲来无事，便随口问道:“这一路上竟没有女子来对你表白，说愿意以身相许什么的…师父你天人之姿，这可真是奇怪呢！”恰逢师父心情好，便跟着我的话接了下去，“那是看我身边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，她们羞愧便不来自取其辱了。”我闻言，脸红了红，心想这厮好不要脸，面上一幅仙风道骨的样子，也说得了这样的话。
于是嬉笑回道：“那感情是我挡师父的桃花了？那我以后离师父远点，不挡师父的桃花运。”说完抬头看他，他眼中闪过一丝快得几乎抓不住的黯然，但我毕竟修炼千年，仍然被我捕捉到了。我心中闪过一丝什么，让我感到惶恐又兴奋。但我仍是不敢深想，于是在这感情开始萌芽时，我狠狠掐灭了它。
（九）
不知谁说的，再深的爱情久了，也会变成亲情，融于骨血。我便不去纠结自己的那些感情，只坦然与他一起生活。
我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天长地久，他不死，我不灭，永永远远。可终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，终也是有一日，他对我说：“你道行已足，无需再跟着我习得什么，可以离去了。”我一时愣住，只呆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，忘了死皮赖脸黏着他死抓着不放，最终找不到他。
天大地大，他要躲我，我如何能找到，只是我忘了问一句，既然不陪我一辈子，当初为什么要收养我，当我师父，觉得养着好玩吗？现在腻了？
思及此，倒觉得好笑，可刚笑一声眼泪便大颗大颗落下，砸在地面上，无影无踪。这一次，我又被抛弃了，只剩了自己一人，也没有他人收养。
我躲到了那一处的山上，每天窝在山洞里睡觉，修炼。早已辟谷的我也不用出去觅食，便日夜不出洞府，但心中烦闷，想要寻找师父的情绪渐渐转化成了执念，叫我寝食难安。于是一意寻起人来。
（十）
先去寻了几个他的故友，原想从他们那里得知他的行踪，却见他故友一脸复杂哀痛的看着我：“小狐狸，你师父他去了。”
我不解，什么叫去了。
“你师父他算出自己天劫将近，便打发你离去，自己度这劫，可是谁知他道心不稳，竟在天劫中就这么亡了。”
我一脸呆滞望着他，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话，师父可是有上万年修为呢，就这么——死在天劫中了？可他一脸认真悲痛，由不得我不信。
我问了师父坟墓的位置，自顾跑了过去。
看着师父的墓碑，干干净净，嶙峋的立在山顶，我终于承受不住呜咽起来。师父那么厉害，如何会道心不稳呢？好像修道人是不能动情的，动了情，心里有了牵挂，当然会不稳了。想到这里，我手脚冰凉，脸上还有泪痕，却停止了抽泣。一时间我的世界一片空白，动了情，他还能对谁动情？从前对我种种浮光掠影，呼啸而过。却原来是我害死了师父，我害死了他！
（十一）
我慌乱起来，不知所措。
忽然，脑中闪过传承：九尾狐族，每千年生一尾，一尾如一命，可救己，亦可救人。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，握紧了，小心翼翼不敢放手。
如今我已有两尾，断一尾而已，只要能救师父，少了这千年道行又如何。
化了狐形，正挖着师父坟墓，指尖沁出血珠我也咬牙坚持，可最后关头硬生生被不放心来看望的故友拦住，“你一只小狐狸而已，如何救的了他，就算救醒也不过是个凡人，还会失了记忆，同转世投胎有什么分别，非要用你这千年道行吗？”
我呆住，整个人好似失了心，原来竟是这样的结果吗？对啊，我不过一只小狐狸，怎可能救的了神仙。我垂眸不语。
故友见我停止了动作，放了心，也没再多劝我什么。我把土又重新填了回去，指尖的血原来结了痂，现在又裂开，汩汩流着血，我也没觉得疼，只又重新恢复了坟墓的样子。
最后手一转，施了个法术，顷刻间，我的血变成了一朵朵彼岸花，开在师父坟头，妖艳又凄美。
归去来兮，陌上花开。
故友默了默，好像想安慰我：“小狐狸……”“兮陌，我从此以后叫兮陌。”经两千多年，我才有了一个名字，而名字背后，却是师父的性命。
我看了故友一眼，远去了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。
（十二）
从此以后，我独自一人漂泊尘世间，可再也不敢与任何人有纠葛，没有信任依赖，哪有伤害。不去拥有，便不知失去。
独自流浪了上百年，看淡人世喜悲，倦了，寻了一处山洞，封了，就此长眠，待万年后，又是一个即将飞升成仙的妖。而过往一切，随着时间流淌，也都湮灭了。待我醒来，物是人非，花开花谢，世间早已变了模样。
但，那是万年后的故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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